三亚国际免税城。（视觉中国/图）
近些日子，落地海南的人，几乎都能在机场、港口、城市地标，看到自由贸易港封关的广告。在“电鸡”飞驰的海口市区，多处电子屏上的倒计时在同时翻页，时间逼近2025年12月18日。
这一封关日期，遥遥呼应着1978年同天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征程。
2020年6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总体方案》，提到2025年初步建立以贸易自由便利和投资自由便利为重点的自由贸易港政策制度体系。
全球三大知名自贸港分别是中国香港、新加坡和迪拜，海南的面积约等于32个香港、48个新加坡和8个迪拜。
海南封关，是将海南建成海关监管特殊区域，实施“‘一线’放开、‘二线’管住、岛内自由”的政策制度。
“一线”,设于海南自贸港与中国关境外其他国家和地区之间；“二线”,设于海南自贸港与内地之间。
封关并非封岛，管的是“零关税”货物，除这些货物须经查验过“二线”外，人、物、交通工具正常进出海南。
为了封关，海南准备了五年。其间，相关政策逐步落地，比如“零关税”商品清单、进口加工增值超30%的货物内销免征关税、对鼓励类产业企业及符合条件的个人实行15%的所得税等。封关后，政策将进一步惠及岛内经营主体。鼓励类产业目录，共176条。
目前，海南已建成8个一线口岸和10个二线口岸，64个反走私综合执法站、海关智慧监管平台，并先后组织了300多家企业开展压力测试和提前演练。
“设关地的演练重点在二线口岸，也是封关后做好风险防控的核心。”中国南海研究院公共外交与海南开放研究所负责人于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受海南省委深改委邀请，作为第三方专家测评封关运作情况。
在非设关地，全岛海岸线周边设置了反走私执法站，各配备民警30人左右，监管走私风险。“这也是为将来岛民更大范围享受免税品打下基础。”
2025年10月，财政部发布海南离岛免税购物新政，规定岛内居民年内只要有真实离岛记录，就可不限次数购买15类“即购即提”免税商品，包括首饰、服饰、工艺品等。
自贸港的红利吸引着天南海北的人。
每一个想去海南找机会的人，只要在网上搜索“自贸港”，就能看到各类解读。社交媒体上，提供园区考察、公司注册一条龙服务的企业比比皆是。
企查查显示，2020年至今，海南省共注册475万户经营主体，其中2023年注册量最高，达177万户。
封关前夜，嗅到机会的人们早早站在海南的风口上，等待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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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中了我们”
2020年6月中旬，来自海南的政府招商团一行到广西防城港考察粮油企业，路过澳加粮油，正巧董事长张慧在厂里。这一年，张慧58岁，正准备给工作做“减法”。
新闻里经常播报海南要建自贸港的消息。听闻自贸港的招商人员到了厂里，张慧向他们介绍情况，随即受邀到海南考察。6月底，张慧一行就到了海南洋浦港。
洋浦港位于海南岛西北部的儋州市，被视作自贸港的“样板间”。自贸港政策在此先行先试。
“他们在找符合政策试验的企业，选中了我们。”张慧的海南之行紧锣密鼓，与招商、税务、工商、海关等部门都接触了一遍。尽管细则还未公布，她已能感觉到前景。
两个月后，她在海南注册了公司，名为海南澳斯卡国际粮油有限公司。四个月后，工厂开工建设。
仅用了半年，占地两百多亩、建筑面积58000平方米的工厂就投产了。张慧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粮油厂有桶仓、生产车间，设备安装调试、油罐设施验收，蒸汽、水电配套都要跟上，环节特别多。“像我们这个规模建厂，两年都算快的。但要按常规做，政策测试窗口期都过了。”
被选中的不只张慧的企业，但大部分听到规定的投产时间和强度，“直接吓跑了”，连张慧合作的设备厂商都不敢签合同。
她敢做，一方面基于自己有房地产和建厂的项目经验，另一方面政府也为其成立了多部门组成的服务专班，启动并联审批，服务到企业投产。
她提出“倒排工期”。车间还在画图阶段，各部门负责人已上任，从动工开始跟进汇报。16个总包队伍，一千多人的施工大队浩浩荡荡在炎热的洋浦港开干。
张慧细数，核心设备和仪器仪表从海外空运，工人晚上及节假日加班费等，“完全是不计成本把厂子建起来”。
这种场景勾起她对1994年的记忆。那一年，她辞去安徽省政府的工作，下海经商，到广西一待三十年。当年的防城港还只是小渔村，连出租车都没有，2020年的洋浦，同样叫不到网约车，次年春节后才有共享单车。
张慧的人生节点都踩在政策风口上。她是恢复高考后第二年的中专生，又逢“西部大开发”成为企业家，海南自贸港被她视作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机遇。
2021年7月，洋浦港政策明确，对鼓励类产业企业生产的不含进口料件或者含进口料件在自贸港加工增值超过30%（含）的货物，进入内地免征进口关税。
澳斯卡粮油成为首家享受该政策的企业。张慧介绍，五年来，享受关税减免约3亿元。
澳斯卡粮油主要进口大豆和菜籽，加工成豆油豆粕、菜油菜籽粕后，再出售。假设一吨进口是5000元，成品卖6500元就达到了增值30%的标准。大豆关税3%，油菜籽关税9%，测试发现，高税率的菜籽更容易达标。
但她也观察到，大部分业务很难达到加工增值超30%的标准，他们向有关部门建议，可以由企业上下游共同享受政策。考虑到不同行业达标难度不同，可以划定不同的增值标准，“很多细节在测试中磨合”。
2025年7月，时任海关总署副署长王令浚在国新办新闻发布会上介绍，封关后，保税货物经过上下游不同企业加工制造产生增值的，增值部分可以累计。
张慧表示，对于从事国际大宗商品贸易的企业而言，海南自贸港EF多功能自由贸易账户的作用也尤为重要。
通过EF账户（Electronic Fence Account，又称电子围网），可以线上办理跨境结算，无需线下逐笔的单据审核。截至2025年9月，全省EF账户已完成超1700亿元跨境资金的结算，资金往来覆盖全球61个国家和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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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量身定做”
胸前别着小红花、一头自然卷，是京润朔哥面向粉丝的固定形象。朔哥，本名周朔，是85后“企二代”，目前是京润珍珠集团董事总经理。
封关将近，他发布了多条视频介绍自贸港政策，还表示将在封关前一日开启一场四天三晚的环岛直播，宣介海南。
京润珍珠由他的父亲周树立于1994年在海南创立，至今已逾三十年。在海南的机场、港口和景区，常见到京润珍珠的门店，甚至已成为海南人的家乡记忆。
周朔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京润珍珠是一家伴随着海南改革而生的企业。
周树立是改革开放后首批进入商业银行的大学生，1992年受托从北京到海南重整不良资产，敏锐地发现了海南发展旅游背后的珍珠消费市场。
珍珠，分为淡水珍珠和海水珍珠。海南是中国海水珍珠的发源地，自汉代起便被称为“珠崖郡”。但一直未能形成面向B端的贸易中心，如深圳水贝的全球珍珠集散中心、浙江诸暨的淡水珍珠集散地。
高端的海水珍珠如澳洲澳白、南洋金珠等依赖进口。过去，进口高端海水珍珠主要通过香港，须由第三方采购商提供服务。
自贸港的政策，让周朔看到了海南成为全球贸易集散地的前景。
2024年11月，京润珍珠获得进口加工增值免关税试点享惠主体资格。这一资格，由企业在海南国际贸易“单一窗口”申报，多部门线上并联审批，通过审核的主体名单由省政府确定。封关后，享惠主体将覆盖全岛有实际进口需求的各类单位。
2025年1月22日，京润珍珠完成首单业务。“政策落地时，还根据我们的特点做了灵活调整。”
周朔介绍，最早的政策要求，珍珠在入关前须完成报关和计税，但珍珠是非标品，每粒价格不同，需由专业人员逐颗核价。春节后，他们向海关提了需求，仅半年就调整了政策。
如今只需两步：先明确进口产品，再在工厂设虚拟保税仓，由海关24小时摄像头监控，企业人员在仓内完成精细分拣、核算成本后再报关，也省去了先交再退的环节。“相当于为我们量身定做。”
京润珍珠成为首个同时适用“加工增值内销免关税”和“两步申报”通关模式的企业。
更重要的是，此前珍珠行业粗放，走私较多，合规进口的企业成本高，没有竞争优势。海南政策恰好能为其抹平关税成本。
而且香港的珍珠中间商为了利润最大化，走的是珍珠拍卖模式，未来通过自贸港，企业能直接与澳大利亚、缅甸、菲律宾等地的高端珍珠供应商建立直采渠道。
“买高端海水珍珠，低至八折。”周朔在短视频中宣布，将减免的21%关税让利给消费者。
他算过，京润珍珠的产品仅10%是海水珍珠，但货值占到30%-40%。采购4万颗海水珍珠，货值1177万元，减免关税可达175万元。采访前一周，他们刚从澳大利亚直采了超百万美元的高端珍珠。
以前靠中间商，每季度或半年需要囤货，直接对接货源后能申请账期、付款更灵活，金融周转成本下降。未来，海南开通更多国际直航，对外沟通的差旅和时间成本也将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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瞄准教育洼地
一些人来到自贸港，为的是教育。
老鹰是河南人，2015年让孩子到海南读小学，她开启了“工作日在内地，周末回海南”的生活。2020年8月底，她准备在海南创业。
她通过自媒体账号创办了海口、三亚的海南创业交流会，朋友们叫她鹰姐姐。目前，交流会已举办超过百期。
“初期来我交流会的，很多都是陪读爸妈。尤其是2020年后，海南建了很多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有。”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老家太卷了，孩子到海南上学能轻松些。”36岁的大钱是湖北人，2022年初从武汉来到海南，他看中的就是海南的教育环境和自贸港的政策红利。大钱从事互联网工作超12年，此前是抖音直播公会的负责人。
2025年，海南高考报名人数7.5万，湖北52.85万，高考人数最多的河南已超百万。
海南政策规定，本地户籍考生要有三年的户籍和高中学籍，监护人也要有三年户籍和固定住所或为高层次人才、驻琼部队现役军人。对于随迁子女，考生及监护人至少需要学习、居住和缴纳社保六年以上。
《海南日报》报道，海南2024年新增4.7万个公办基础教育学位，自建47个教育集团，全省基础教育集团达到160个，覆盖425个成员校。
基础教育引进国内外知名学校88所，学位17万个。如海口的哈罗公学、海南英雅盛彼得学校、北大附中海口学校、人大附中海口实验学校等。
子女教育有了着落，父母发展事业却不太容易。
老鹰起初想从“旅拍”做起，正巧有人找他把地产项目做成旅拍基地，但资金不到位。她边等边找工作，看到的岗位都是卖车、卖房，甚至有以“合伙人”名义让求职者先交钱培训的。
大钱在海南注册公司试水。研究后发现，自贸港初期政策主要利好规模大的企业，“像我们这种小公司还沾不到边”。
他现在经营一家跨境网店。封关后，海南收入高的跨境卖家能享受税收优惠。
他的朋友做二手车出口，以前把公司开在福建，前年来海南开新公司，把全国车源拉到海南报关出口，按海南15%的个人及企业所得税，省下的钱覆盖物流成本外还有结余。
根据政策，企业注册在自贸港，从事鼓励类产业，在海南实质性运营，且当年主营业务收入占企业总收入的60%以上，可享受15%的企业所得税；个人于纳税年度在海南累计居住183天，实际居住不低于90天，属于海南认定的人才或年收入达30万元以上，可享受15%的个人所得税。
虽然对于创业者而言，在海南淘金并不容易。但大钱相信，这里是风口。“现在大家能看懂的是税收优惠，产业机会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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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寻商机
普通人想到自贸港找机会，只要搜索，就会有一大堆政策讲解的视频攻占你的屏幕。它们大多来自提供企业注册代办业务的公司。
南方周末记者随机联系了一家代办公司了解到，注册公司仅收99元跑腿费，使用其提供的注册地址，一年1500元，买两年送一年。
交流会办了三年，老鹰将接触到的年轻人归为两类，一类人懂内容和技术，在民宿、游玩体验等文旅类项目中找到机会，另一类则被社交平台上的低门槛创业项目、创业培训“割韭菜”。
陈玉豪就属于前一类人。2022年，他在四川的高校毕业后，选择回海南创业。
“针对年轻人创业补贴很少，主要还是针对有一定产值的大型企业。”他找遍自贸港政策发现，针对高校毕业生有一笔一万元的创业补贴，可惜跑了三个月都没能申请下来。
创业初期，他做过研学基地、农产品电商、社交俱乐部。目前成立了一家传媒公司，为两家企业提供运营服务，2024年开始帮其中一家国企做电商，2025年拓展了跨境业务。他了解到，海南的部分园区拉通了服务境外业务的网络专线。
他也面临着现实困难。比如招人，他曾把公司放在郊区的一个产业园，面试者一听到工作地点，包吃住都不想留下。
老鹰也遇到过留不住人的情况。她曾在海南一家摄影公司负责运营，招员工时有很多留学硕士应聘。他们此前在海南的工作薪资通常只有四千元左右，甚至有人入职前三天都在发传单。不到一年，她认识的大部分留学生选择回家乡发展。
“很多人来海南，愿意接受薪资比其他地方低，主要是想占个坑。”大钱招过一些年轻人，家里不缺钱，来上班就是想看看海南的机会，舍眼前利益，换长远发展。
小红书上一位网名为“经济建设”的海南女孩，硕士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回到海南拿下了7份offer，最终选择了一家海南国企，也拿到了理想薪资。
有人给她评论“有能力真的要在外面闯一闯”，她答道：“如果大家都这样，海南没人才真的很难发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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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策聚焦大企业
最先享受到自贸港政策红利的，是大企业。
就读于海口经济学院的钟敬是应届毕业生。他找工作时发现，来校招的知名企业占了一半，提供的岗位还不少。
据南海网，2024年，104家跨国企业在海南设立区域总部，世界500强在海南落地的有77家，包括华为、京东、雅诗兰黛等。
2025年10月，钟敬通过校招应聘京东物流，有物流储备、客服储备等基层管理岗，人力资源、财务会计等一线职能岗，以及运维支持、品控、销售等专业岗。
“政策从大企业切入，开展产业链招商，以此带动更多中小企业进入自贸港。”于涛表示，各类企业为当地增加税收、提供就业，政府才有更多财力投入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形成良性循环。
他介绍，随着海南现代化产业体系建成，企业在海南得到发展，才会吸引更多人才来到海南。同时，政府引进优质的学校和医院，才能留住人才，惠及百姓。
于涛有接近十年的海外留学经历，毕业后在辽宁省发改委下属单位工作，2018年通过人才引进到海南工作。出于东北人对海南的天然喜爱，他全家老小都搬到了海南生活。
周朔期待着封关。他预见到，未来京润珍珠大健康板块的深加工业务能够引进国际大厂合作。
京润珍珠的生物科技公司位于海口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的药谷工业园。他跟药谷的同行交流时，大家都对海南的健康产业抱有希望。
封关后，居民在岛内能买到比内地便宜的糖尿病、冠心病药物，甚至国内买不到的保健品，罕见病救治也不用跑到国外。
“加工增值内销免关税政策一定会推动制造业发展，但海南不以转口贸易和加工制造为重点。”
在于涛看来，海南自贸港是贸易领域的自由港，围绕“贸易投资便利自由化”，现代服务业是发展着力点，尤其是医疗、免税购物及教育领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老鹰、大钱、钟敬为化名。）
文｜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